何力(化名)害怕自己有病,但又“相信”自己有病,不是普通的病,是目前仍無法治愈的艾滋病。
醫(yī)院以及疾控中心開具的一張張結果為陰性的化驗單沒能讓何力走出“自己感染了艾滋病”的疑慮。三年來,何力像是在求證問題的答案一樣,試圖確定或否定自己感染了艾滋病。
因為恐懼艾滋病,2016年年初,邁入婚姻殿堂的何力,不敢和妻子“親密接觸”。內心十分渴望生育一個孩子的他,每當看見街上可愛的孩子,都幻想自己能有一個孩子,他不是沒有能力,只是因為害怕自己還有萬分之一的幾率感染艾滋病,又將病毒傳染給未來的孩子。
在“恐艾”的世界里,何力并不孤獨。他們總是擔心自己感染了艾滋病,并因此陷入恐懼的泥潭。在百度恐艾吧,關注人數超過5萬人,累計發(fā)帖量超過800萬條。“這是一個陽光沒有照射到的群體。”
滋生
何力也沒想到,因懷疑感染艾滋病而產生的恐懼會周而復始地折磨自己。
從事建筑工程的何力,因為工作事務,免不了應酬。“關系到一定程度的時候,一起尋歡作樂就是關系的認可,我陪你一起去玩,找性工作者,我找了,你沒找,肯定覺得你不信任我。”
2013年底,他和生意伙伴去KTV尋求夜生活,在醉酒的情況下,他第一次和KTV里面的性工作者發(fā)生了關系。
一次醉酒后的尋歡,卻讓何力在清醒以后變得焦慮。“我會不會得艾滋病”的疑問涌向心頭,何力如今已難以說清這種恐懼的誘因,就是想當然地“鉆到了牛角尖里面”,認定這個性工作者有病,會傳染艾滋。
于是,他“瘋狂”地去了解艾滋病的相關知識,注冊隱藏了身份的賬號,從網絡貼吧,論壇,到恐艾群體的qq群,把自己的行為與癥狀通過文字描述出來,尋求“專業(yè)”人員給予解答。
當時,有從事艾滋病知識普及的專業(yè)志愿者告訴他,女性傳染男性的可能性本身就不大,而且根據他的描述,缺乏保護措施的性行為僅持續(xù)了很短時間,可以不考慮感染艾滋的可能性。
不過,網絡信息五花八門,并沒有消除何力的擔憂。
在志愿者的建議下,何力選擇用檢測結果說服自己。在6周窗口期過后,何力既恐懼又迫不及待地去醫(yī)院檢測,不過,醫(yī)院提供的一紙標注為陰性的化驗單仍然沒有消除他的恐懼。
7周、8周一直到12周,何力每周去檢測一次,而且為了保證檢測結果的準確性,他刻意選擇了不同的醫(yī)院,“好一點的醫(yī)院基本上都去檢測了一次,包括婦幼的孕前檢測都去了”。
醫(yī)院的檢測結果沒能說服何力。12周檢測完了,何力覺得還有癥狀,他又跑到當地的疾控中心去檢測,同樣還是陰性的結果,何力的情緒才稍微緩和一些。
恐懼反反復復,持續(xù)了半年時間。何力終于開始“相信”沒有感染艾滋病。
在“恐艾”這個群體中,如果戰(zhàn)勝了心魔有個名詞叫“脫恐”,即相信自己沒有感染艾滋病,從恐懼中走了出來。
何力似乎脫恐了。
規(guī)模
何力不清楚這種恐懼緣何而來,有時候他也會反問,“周圍的朋友都找過(性工作者),為什么他們不擔心。”
其實恐懼艾滋病的何力并不孤獨。
根據百科名醫(yī)提供的解釋:恐艾癥,全稱為艾滋病恐懼癥(獲得性免疫功能缺陷綜合恐懼癥)是一種對艾滋病的強烈恐懼,并伴隨焦慮、抑郁、強迫、疑病等多種心理癥狀和行為異常的心理障礙?;颊邞岩勺约焊腥玖税滩〔《荆蛘叻浅:ε赂腥景滩〔⒂袧嶑钡葟娖劝Y表現(xiàn)。
雖然沒有具體的數據統(tǒng)計,但許多志愿者表示,這是一個數量非常龐大的群體,而且是“陽光沒有照射到的群體”。
根據成都市恐艾干預中心專家陳曉宇估算,全國至少有五六十萬恐艾患者,不過,有志愿者測算的數字遠遠高于陳曉宇,達到了千萬人數。
北青報記者注意到,在百度貼吧,專門開設了一個“恐艾吧”,這是國內恐艾群體最大的社區(qū)。截至2016年11月28日12時,關注人數有57993人,發(fā)帖量8087314條。
恐艾吧的活躍度很高,平均每天的發(fā)帖量超過300條,而且帖子基本上都是與艾滋病相關,包括對各種性行為感染艾滋病幾率的科普,以及恐艾網友在窗口期的咨詢。
恐艾不分高低貴賤。北京地壇醫(yī)院艾滋病門診主任、北京紅絲帶之家副秘書長倫文輝,在平時的門診中接觸過很多的恐艾患者,覆蓋了白領、學生、醫(yī)生、公務員、普通勞動者等各種人群。
因此,他不認為恐艾和對艾滋病的認知存在絕對關聯(lián),“恐艾是有一定心理基礎的,醫(yī)生也有恐的,難道說醫(yī)生在一線工作對艾滋病的認知會不清楚嗎?”
折磨
因為沉浸在“自己感染了艾滋病”這一恐懼中,何力的工作與生活受到了影響。
“當時無心工作,晚上失眠,白天沒精神,”在恐艾的那段時間,何力試圖用工作填充自己,讓自己無心思考。
不過,恐懼卻“陰魂不散”。何力幾乎一天到晚就是抱著手機,泡在群里面和貼吧里面,詢問什么行為有風險,哪種癥狀是感染了艾滋病,“明明自己有很多事情,但是就是不愿意去做。”
二十幾歲的年紀,何力憂慮最多的除了自己的生命,還有名譽,“如果讓附近的人知道我感染了艾滋病,我們家還怎么在當地抬得起頭,親戚朋友怎么生活?”
這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恐懼,何力從來沒有和家人說過。每次他都是戴著口罩,遮住面容,悄悄地去醫(yī)院檢測,害怕讓附近的圈子發(fā)現(xiàn),“我可能感染了艾滋”。
何力的這種恐懼是正常人所不能理解的。
不過,在貼吧、論壇和qq群,一個個賬號背后隱藏的恐艾患者中間,隨處可以見到蔓延的恐懼。
“我好怕,太痛苦了,如果得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?”一位名為“要幸福”的網友,在發(fā)生性行為以后,通過搜索關鍵詞的方式進入到恐艾qq群。
據他描述,他現(xiàn)在每天衣服襪子都盡量穿藍色,“高危性行為以后,我看了戰(zhàn)長沙,看哭了,發(fā)現(xiàn)只有父母親人健康常在是最好的。我現(xiàn)在想吃一次海底撈都舍不得,想多留些錢給父母,我怕我死了他們受苦。”
在志愿者和有經驗的恐友看來,他的行為無需過多擔心,勸他不用害怕。他很執(zhí)著地說:“你們都沒有我危險,多半是陽性了。”
但遠不止如此,有些恐艾患者的情況更加離譜。在恐艾咨詢志愿者趙風(化名)接觸的案例中,包括恐棉簽的,恐女性絲襪的,恐針頭的,恐衛(wèi)生紙的,最離譜還有的恐懼醫(yī)院門把手的。問及原因,是醫(yī)院有很多病人,有人來檢測艾滋病,門把手會不會殘留有病毒,傳染到自己。他們總能找到恐懼的理由。
恐艾咨詢志愿者飛鳥非常熟悉何力的情況。“鳥哥,我是不是感染了?”三年之中,何力向飛鳥咨詢至少有50次是以這句話開始。
飛鳥在恐艾患者中間非常知名。2013年,飛鳥開始從事艾滋病恐懼網絡咨詢服務。目前他有兩個“防恐艾”qq群,每個群都接近2000人,日均會有20多個新的“患者”進來。
在恐艾群里,飛鳥是“醫(yī)生”,為患者“服藥”。據他介紹,他每天累計要發(fā)送超過一萬字的文本,去分析回應恐艾群體的各種焦慮。
“鳥哥,這種行為會感染嗎”、“接吻舌頭破了會不會得”,每一個新進群的人,幾乎都會帶著焦慮的心情,希望飛鳥給予指導。大多時候,飛鳥會給出分析,回復說“不會的,放心吧”,有些人會有疑慮,飛鳥就推薦他們購買試紙或者去疾控中心檢測。
放大
當“癥狀”出現(xiàn)時,對于艾滋病的恐懼被無限放大。
“我這種癥狀是不是感染了艾滋啊?”何力會將所有的身體反應與艾滋病的癥狀對應起來。今天出現(xiàn)低燒,何力馬上就去詢問志愿者,明天有咽喉痛,又會去詢問。只要身體稍有一點不適,何力總是不厭其煩。
相比何力,趙元(化名)則很幸運,他是一位“脫恐者”。2011年暑假,發(fā)生過同性性行為的趙元,心里特別害怕,睡不著、吃不下。“當時知識比較淡薄,就不停地在網上搜這些東西,想著就是自己已經得了,什么時候能夠治愈,查一下最新的知識,能不能治愈,把自己當成感染了。”
在窗口期,趙元出現(xiàn)了植物神經紊亂的情況,經常會出現(xiàn)低燒,“我當時就一天到晚測量體溫,隨時監(jiān)測變化。”趙元尤其對窗口期的那次皮膚過敏記憶猶新。“身上起的都是那種疙瘩,特別癢,過敏之后,當天下午我就去疾控中心查去了,告訴醫(yī)生,‘你看看我身上長了那么多疙瘩,是不是艾滋病發(fā)作了’他說你這可能是過敏。”
倫文輝醫(yī)生也認為,很多恐艾的人是處于一種亞健康狀態(tài),身體不舒服卻找不到具體的病因,“很多亞健康狀態(tài)確實沒有原因,加上一些暗示,他們就會聯(lián)系到艾滋病。”
飛鳥的兩個qq群每天的消息量超過3000條。他對恐艾群體經常比對癥狀后出現(xiàn)的恐懼反應似乎司空見慣了。
在恐艾的時候,恐艾患者是非常容易導致植物神經紊亂,免疫力下降。“紊亂以后,看什么癥狀,就來什么癥狀,在貼吧、論壇去比對或者在群里和別人聊什么癥狀,就會來什么癥狀,然后就陷入了恐艾的泥潭,越恐越有癥狀。”
因為恐懼,身體的一系列細微反應都會被打上艾滋病的印記。每當何力身體不適的時候,總是會問飛鳥:“鳥哥,我是不是還沒有完全排除啊,怎么還有癥狀啊?”
復恐
經歷過第一次恐懼的折磨,何力曾告誡自己,以后再也不能和性工作者發(fā)生高危性行為了。
但是避不開的工作應酬卻再次將他推向恐艾的續(xù)集。大約是2014年10月份左右,距離第一次“脫恐”、回歸正常生活的4個月后,在生意伙伴的邀請下,何力不得不又去了。
這一次,何力要謹慎些,在和性工作者發(fā)生關系時采取了安全措施。不過,第二天,憂慮的何力還是找到了飛鳥,將前一晚的情況敘述了一番,“鳥哥,你看我這會不會感染啊”。
飛鳥有些吃驚,怎么又回來了,很明確地回復何力說,戴了套很安全,只要不脫落沒有破幾乎是不會得艾滋病的。何力還是不相信,過了6周以后又去醫(yī)院檢測,幾乎和前一次一樣,把所有的醫(yī)院又跑了一遍,再次收獲了一張張檢測結果為陰性的化驗單。這一次恐懼持續(xù)的時間稍稍短了一些。
對于恐艾的人來說,“復恐”的情況不是好的現(xiàn)象,這說明恐懼并沒有完全消除。
同樣走不出來的還有黃海(化名),他幾乎已經陷入了怪圈,只要發(fā)生性行為,就會出現(xiàn)嚴重腹瀉、肌肉疼、咽喉痛,只要癥狀出現(xiàn),就懷疑自己感染了艾滋病。
兩年多時間,黃海已經記不清咨詢過多少次了,每次都會事無巨細地把癥狀說一遍,“我這次癥狀這么像,肯定是艾滋了”,甚至連志愿者都已經聽煩了,只能無奈地說,“你每一次說的話都一樣,哪次真的感染了。”
最嚴重的時候,黃海吃了一段時間抗焦慮的藥物。
如今,黃海還需要從志愿者那里獲得心理安慰。前段時間,因為嚴重腹瀉,他又去志愿者那里咨詢了。
根據飛鳥的觀察,恐艾群體可以按照嚴重程度不同分成三檔。大約二成左右是輕度患者,他們描述了行為后,只要得到的分析回饋是“不會感染”,然后就“脫恐”了。
中度恐艾人群,雖然他們對分析存有疑慮,但是拿到醫(yī)院的陰性化驗單,也就慢慢脫恐了,這部分人群占到7成左右。
最嚴重的是剩下10%的重度恐艾群體。他們會不斷去檢測,檢測三個月、半年、甚至一年,最后甚至鉆到牛角尖里面,覺得自己感染的是檢測不出來的艾滋病毒。
倫文輝醫(yī)生分析說,一些人陷入極端化的恐艾不排除是真的出現(xiàn)了心理問題,包括有些人是強迫癥、抑郁癥或是焦慮癥,恐艾是這些精神疾病的虛擬化表現(xiàn)。
極端
第三次復恐,何力的艾滋病恐懼癥開始走向極端了。
經歷第二次脫恐,2015年的一年時間,何力再也不敢發(fā)生高危性行為。即便在遇到推不開的應酬,何力也有了“圓滑”的應對之策,他和生意伙伴叫了服務以后,各自回到房間,何力只和服務者聊天,不發(fā)生任何身體接觸。
“我和性工作者聊天會不會感染艾滋病啊?”2016年9月,何力又找到飛鳥,聽到這句話的時候,飛鳥立即笑了,只能很無奈地說,“你都沒有肢體接觸,怎么能感染。”
這種極端的恐懼或許是源于家庭的責任感。2016年初,何力結婚了,對方是一位他非常喜歡的女孩子。
恐懼更加折磨婚后的何力。結婚近一年的何力,不敢和妻子“親密接觸”,他很無奈地說,“我其實也害怕我得了艾滋,她肯定不會和我在一起”。
在何力的潛意識里,他覺得自己確實不健康,“總覺得會有一點點可能沒有排除感染”。由于一直不敢真正和妻子圓房,何力的妻子也漸漸有所覺察,何力只能向妻子坦白了病癥,“我跟我老婆說了,我要等我身體健康了才會碰她”。
在妻子的陪同下,何力又去檢測,同樣還是陰性,妻子的疑慮打消了,何力依舊未能完全走出來。
“我是否還有萬分之一或者十萬之一的可能性沒有排除感染?”何力的內心很矛盾,像是兩股勢力在不斷撕扯。一方面,這么長時間獲取的知識告訴他,自己不會感染艾滋病,另一方面,他的家庭責任感和社會責任感,以及傳統(tǒng)教育又告訴他,“我不能把我老婆感染了,然后再傳給我的孩子。”
“我沒徹底排除,肯定不敢生啊,已經很愧疚了,不能再出問題了。”何力非常想要一個孩子。每當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時,他總是忍不住幻想自己也能有一個可愛的孩子,但是他不敢,擔心如果自己不健康的話,孩子生下來就是艾滋病毒攜帶者。說到這里的時候,他甚至爆了粗口,“我真××想要孩子。”
近兩個月,妻子和未來的孩子幾乎快要摧毀了何力,“拜托,我是擔心真沒排除啊,萬一給孩子感染了,我死都不安心。”
何力帶著懇求的語氣和飛鳥說,“老大,您覺得我挑個什么時候測下,就能把我所有的行為排除了?”